星期二, 一月 08, 2008

《何典》读后感

  看完了《何典》,工商出版社1981年2月北京第一版竖排内部发行。这本儿小书涉及了一大串名字,张南庄著陈得仁评鲁迅题记刘半农校点,嗯,其实现今儿市场上流行的就这么一个版本。前面有出版说明、再版说明、题记、题记后作、序、再版序、初版序、作者序,后面有收藏者的跋,173页的书这些文字占了24页,而且全文保留校点痕迹,五字为一寸,行间圈圈划划,页页眉批,篇篇前引后评,可算是一本儿正经了。在市场上看到的普及本《何典》,为了保持人民思想的纯洁性,很多脏字脏词脏句子已经被减到了无从可减,所以就显得更薄,而且已不通顺,已然成了点缀着支须几句废话的手纸了。网络上还有全本的《何典》,我大概看了看,校勘还好,如果买不到我这种全本看看网络的电子文档也是可以的,只是有些字电脑字库里没有,还需读者自己猜测。从那24页的篇外话来看,《何典》的出版可算是命运多桀,大部分清朝人都没看过这本儿乾嘉时期的小说,民国时1926年刘复校点一版再版,建国后如何出版的不详,至少到1981年的这个版本还是有幸是全本的。我是在北大的周末旧书摊儿上看到这本儿书的,当时被月水社一位同样研究明清小说的朋友买走,等他毕业了之后才转手白送给我的。
  这两天我迷上了苏州上海地方的评弹,实际上半年前就开始喜欢这种小玩意儿了,极类似于北方的相声和评书,左三弦儿右琵琶,时有弹唱,从一些录像(比如说张鉴庭、张鉴国合说的《钱秀才》选段《试才》等)和实地观察(去苏州拙政园、留园听到的评弹表演)我感到这比相声评书的表演难度要大得多,内容、技巧要丰富得多,观众得到享受更细腻更丰满,是把昆曲、说唱艺术、戏剧表演等等融和到了一起的,也类似于北方的大鼓书,但是没有鼓。说的什么我听不太懂,据说是吴方言,在金文明的一些文章里我了解了一些吴方言的知识,我哥哥又在上海工作生活,我接触上海话的机会不少,大多是一些日常用语,涉及到说书这种知识渊博广泛的语言领域,我就力不从心了。想手中是否有什么现成的上海方言文本没有,就想到了《何典》,张南庄是乾嘉时期上海十大怀才不遇第一名,而且《何典》的突出特点就是完全用方言写的,为此刘半农还在出版序言里对苏沪方言的分布和演化进行了粗略的说明,可知这本书在研究方言上是有多么大的重要性了。虽然《何典》里面的方言有很多已经变化了或者被淘汰了,从刘半农的校点中可以看到在当时的太仓方言中还留有很多迹象,不过能够完全的摒弃官话纯用民间俗谚歇后来写文章,尽管这个形式在《何典》中表现得比较极端,以至于有些生拼硬凑夸张的造噱——这也是沪派滑稽戏突出的特点,去年我去苏州与月水社一个文学朋友聊到了苏沪滑稽戏的时候也提到了这点——可也是历史上不多见的珍贵的文本了。
  《何典》的故事梗概上平平,内容的精彩完全是由语言使用造成的,而且我感觉它确实像一本儿词典,在我这个版本里所有方言土语都用圆圈注定,这样随便翻到一页都是满篇儿纸的圈圈,密度很大,而且除了最后的因为情节需要而有少量重复外,是很少有重复的。我感觉作者是为了引出这些词才选定了这个故事这些情节的,而把故事放在鬼界以方便处处鬼话连篇,而那些鬼话又都是现实中的方言,用鲁迅的题记说确实又有一定的思想性和艺术性了。把字典编得像个艺术品,让人非一次读完而不肯释卷,看完了就学到了,这确实是语言艺术了,是在中国这种小说艺术发展了十几百年的土地上才会生发出的花朵。
  从考察吴方言(暂且这么说)中我知道了很多北方俗语和普通话中的词语的字的准确意思,有很多平时说顺口了的小词小字在这里隐约能够看到其来源,因为还没有详细深入的进行考察这里就不详说了。南方人口密集是在三国时期就形成的局势,到了南宋时期定型,人多就话多,产生新语言新典故的机会就更多,而且由于宋朝话本的带动,很能激发人民创造和流传语言的积极性,中国白话语言的成熟时期恰也是在这段时间,那么对吴方言研究的重要性就彰然可知了。嗯,这些都是汉语学者专家们的事情,我还是专说小说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对文学或者说对文明的理解就是不说脏话避免脏字了,从建国前的文本和建国后文革前的文本看好象没有这个限制,而到了80年代中国文风仿佛骤变,文字豁然的“高尚”了不少,从情节到语言上都是正经干净的普通话,仿佛一夜之间全民都多长了两斤五讲四美的阳春白雪,鲜或有一些涉及到了风土人情吃喝拉撒的有人味儿的作品也被改得没有风土人情不吃喝拉撒了,如果拒绝修改呢,也不是不能发表,80年代90年代地摊儿上的小报这种东西也多得是,但都被人们轻看,或说是色情文学有伤风化,或说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下里巴人玩意儿。到了90年代末网络文学因为不分地摊儿还是大报刊,人们才又认识到了人写人之间的事儿是人应该做的,渐渐的传统媒体也松开了裤腰带或穿上了开裆裤,不过如今《何典》这种纯粹的民间文学还是不能入博卡卡派(博尔赫斯、卡尔唯诺、卡夫卡等,当然还有其它的一大坨)小说爱好群的青睐,以至于再再再版中仍然不能恢复原版的风流面貌。人们轻看中国小说也是因此吧,在国外小说中能够看到的无限风光虽然翻译语言味同嚼蜡也多少可以闻到些人气,而中国本土小说只顾着装逼拿劲儿了,追西洋风儿但又不敢写西洋景儿,哪还有精力去考虑这作品是不是人写的是不是要给人看呢?如今慢慢的有些人又开始写人间的事儿了,这终归是好的,可却不敢说中国话用地道的中文来写小说,他们怕被同行看见用这种乡下土包子语言写东西显得掉价儿显得不洋气显得不专业显得没见识显得不文学。结果邯郸学步了这么多年,落得个连中国话都不会说了,以至于到底什么是小说这个问题都要回过头来重新探讨了,这让普通的老百姓感到齿冷,但又不敢直说,只推托说“文学俺们不懂,俺们没有那个文学细胞”,看似谦虚实则讽刺。最简单的,中国目前写小说的这些人里中文过硬的,能够巧舌善辩巧言令色的,有几个?不看那些名头,什么作协什么文联什么教授什么大师,不看这些,就看说中文的本领,有几个?
  我在月水社里说过,俗称“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可小说跟别的文学形式不一样,它算“武”的,你说不过他就是说不过他,甭嫉妒也甭阴险酸臊的拍马,你把结构语言技巧分析个天花乱坠,术语如三字经层出不穷,如果写出来的东西没人喜欢看让人看不下去,即使立意再深刻再人道主义再国际化再大师级再人类命运人性特点再如何不可如何,也是制造带字儿的手纸,擤不了鼻涕也擦不了屁股的。张南庄在《何典》上说来并没做太多的什么,情节结构都是俗套,属于是炒冷饭的,但就是语言鲜活让人看了痛快淋漓,过目不忘,这就是让人喜欢且到位了的东西。人的思想有些像狗,需要时常拉出来遛遛,才不至于憋闷不至于折寿,才能吃得饱睡得香干活有力量,写小说的感觉就像是狗撒欢儿,而且小说作者相当于狗群里的头目,他要带动读者众狗们一块儿撒欢儿,而且要撒得起来撒得痛快,撒得让人们筋骨舒爽浊气下降。这个过程跟装逼拿劲儿是两回事儿,前者是文学,后者是“吃饱了撑的再憋着不拉学”。尝试着用多种方法多种语言来写小说这路子我不反对,但你要照顾读者,而且你本人就是此小说的第一个读者,你得照顾你自己,不如此做那不是为了艺术献身,那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找别扭,狗熊钻烟囱罐子里打喷嚏。好的小说是能够创造语言的,我们现在说到的很多口头语土话都是从老小说里传播出来的,即便是从港台西方传进来的,其走的路也是小说的那一条路,做出的语言让人们喜欢说爱说,从文本语言变成了口头语言,从文本艺术变成了口头艺术,这才是文学的成功,那些词渐渐的就本土化了就成为了中文语言的一部分了。我的小说中有几个词成了现在人们的口头语了,所以我很能体会到这种文学创作的成就感。
  千万别把自己的架子放得太高,看了很多笔友给我的来信,我发现他们提笔落笔的想表现出文绉绉来,没必要的,关键是他们那种文绉绉的东西又是文理不通的,以为多了一个“兄”一个“令”就如何了得了,呵,除了一口大蒜气之外我感觉不到别的。文言讲究的是文理,如果对训诂、古文知识不了解或者一知半解的话,我劝诸公还是少安毋躁吧。现在小学教育很少上来就教文言文的,所以大家的文言底子究竟如何,我也就不想恭维两句了。还有就是看到所谓的脏字就失去了平常心,大惊小怪,嚎啕大呼不文明啊不文明,没必要如此做戏,如此反倒欲盖弥彰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对吧?为什么就偏偏是你盯着这么几个字眼儿咬牙切齿呢?都说宋明理学满口仁义道德伪善之极,我看过他们写的札记,里面除了歌颂孔孟的用了些须“圣”“尊”字眼,其它的要放在如今来看也不一定真能够入现代化的仁义道德家的眼目了。在《何典》里我学到了一句“满嘴嚼蛆”,嗯,惟妙惟肖。
  所以我现在帮别人审小说心里的标准又降了一降,原来还看是否能够让我看得完,高一点儿层次的是看是否能够让我想到去回味回味,现在我就看这作者是不是说话人,这文章是不是人说话,这文理是不是说人话。
  再说方言,看完《何典》之后我才觉得京派小说的语言挖掘不够,从语言角度上看《红楼梦》都被比下去了,当然《何典》是以字典的身份写的,所以也不能仅仅这么比。现在北京这边儿说北京方言的少了,有些北京方言要到河北、天津、内蒙、辽宁去听才能听到,现在的北京电视台的电视节目却又要求一个京味儿,怎么听怎么不地道吧还偏要这么拐着胡同片子音说,尤其是南方来的主持人也拿那个劲儿,效果倒不会让我喷饭,往往是让我噎得吃不下饭去。我也看过几篇儿用方言写的小说,有山东方言,有湖北方言,也有四川方言、吴方言等等,良莠不齐,下的功夫不一,往往是文理不通的。我比较庆幸自己在上高中的时候选修了中国方言课,虽然不会说,有时听的也费劲,但至少看了文本不会句句去查字典,这也是我看《何典》顺利的一个原因。之后去西北西南东南旅行工作也加深了不少体会,能够感到中国本土语言在当今文学界的弱势,以及全国各地对当今文学的抵触。小说成了以让读者读不懂为荣的艺术了,这个趋势好像不仅仅是小说,电影舞蹈绘画等等都是如此,美其名曰追求抽象概念化,并且以此作为噱头,如此就造成了从事艺术的人数非常多而人民的精神生活艺术生活却日渐衰落的怪现象。理论书籍成仓成库,国外美学满坑满谷,却没有一个真正是达到实用的让人民喜闻乐见的。所以就又出现了一味的炒作吹嘘,装逼拿劲儿的第二次怪现象,识字儿的还是要看书,可现在的书除了考试升学拿证儿学外语电脑炒金融之类的又没有什么可看的,结果人民还是没有文化生活,倒霉的还是老百姓。方言不方,汉文不汉,导致人们嘴里还是老民国时候的那几句老话儿,这是不是中国文学争强好胜好几年以来所形成的空中楼阁式的悲哀呢?
  汉朝有训诂书《方言》,其中题解说“天圆地方”,这句话在所有涉及到的“方”字头的词语中都可以作为解释,方就是有四边形形状的,引申为方向,再引申为方向上的地域,之后被定位为地域,再引申为个别的独特的特例的,比如说“方法”的“方”就是如此了。嗯,由《何典》引发出来的唠叨大概如此,再说说评弹。
  我在听评弹之前的三四年里听过了一些日本的文乐和能乐,那自然更是听不懂了,那是日本方言的说唱艺术,虽然听不懂,但是说唱发音的抑扬顿挫却给我印象很好,很有味道有音乐性,现在听评弹也是如此,吴方言我大概是听不懂的,只是当成音乐听,呵,这定会让方家笑话了,没办法,我还是个北京土著么。评弹除了想听评书相声大鼓那样听内容音韵之外,其念白的音乐性也是很大的听点,据我的感觉它比日本的文乐能乐要优美很多,难很多,其念白中情绪的表现也有很大的优势,这点优势很有京剧念白的感觉,只是要比京剧灵活随机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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