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读后感

　　读完了《姑妄言》，清雍正三韩曹去精著，林钝翁评，陈庆浩博士、王秋桂博士主编，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中国文史研究组与台湾大英百科股份有限公司合作出版，2000年10月初版，是“思无邪汇宝”丛书中的一种。书上最后一页列出书号是“四本”精装版的，我现在手里的是“六本”的平装版。两千五百多页，竖排，只点无标，读习惯了我感觉比有各种标点的横排本要痛快且舒服得多。因此我一高兴又买了十几本儿刻版书影无标点的小说回家，在这种排版下看小说欣赏的完全是语言本身，要比看当今的横排标点本快乐很多。

　　从“出版说明”和“后记”中可以知道这套书属于罕见图书。在1884年沙俄人斯卡奇科夫来中国收集购买历史图书约1500种，后收藏于列宁图书馆，《姑妄言》便在其中。中国古代小说各编目中均没有此书，1993出版的古代小说百科全书里仅提到了早年在上海出版的《姑妄言》残本，而非此斯卡奇科夫收藏的全本手抄本。可能现在《姑妄言》对于明清小说爱好者来说已经不算是陌生了，这还要归功于这套“思无邪汇宝”了。我是在刘达临先生编写的《中国性史图鉴》中看到有此小说的，说《姑妄言》是淫书里集古今于一大成东西，这个介绍当然让我刻骨铭心了，所以在几年前我们单位摆小书摊儿的时候我看到了这个，不管多少钱我都要马上收下来。后来我又在北京大学的旧书摊儿上看到了《姑妄言》横排标点本，也是六本儿，再后来又看到了三本的《姑妄言》，略翻了翻，因为此书极淫，有些章节简直是无字不淫，所以这三本儿也就被删得不成样子了，先删了386字，隔两行又删了490字，一首诗还被删了14个字，差不多是看不得了。《金瓶梅》相较起来就算是很干净很健康的书了。当时我在我们单位书摊儿上看到这套小说，马上眼神发直，那卖书的先生也是相当懂书的，就说《姑妄言》这个版本本是给中央领导内部看的，是他一个朋友通过一些关系弄到一套送给他的，看着你喜欢，就300块钱卖给你吧。我都没砍价，一口就答应了。

　　我看明清小说还不是很多，尤其是禁毁的小说更少，所以我感觉这《姑妄言》差不多就算是淫到家了的了，也说不定有更淫的，再回首看当下的这些黄色小说真只是小把戏，不是文笔差劲，就是叙述简单，要不就是虽有些淫邪新思想新发现，但不能入情景探因缘，不管如何洋洋大观也还是不疼不痒。就连我当年写的《“勃起”》也是相形见绌了的。

　　不过呢，我引一下“曹去精自评”：
　　既欲看此书。请先阅此文。
　　余著是书。岂敢有意骂人。无非一片菩提心。劝人向善耳。内中善恶贞淫。各有报应。句虽鄙俚。然隐微曲折。其细如发。始终照应丝毫不爽。明眼诸公见之。一目自能了然。可不负余一片苦心。其次者。但观其皮毛。若曰不过是一篇大劝世文耳。此犹可言也。倘遇略识数字。以看鼓词之才学眼力看之。但曰好村好村。此乃诸公为腹所负。自村耳。非关余书之村也。求其不看为幸。何故。诸公自恐其污目。余更恐其污书。
　　书于独醒园

　　的确，如果不寻章摘句断章取义的话，这书和《金瓶梅》差不多，都是古代小说劝善的主题。如此淫写，大说世人不敢说却敢做的这些“妄言”，再加上了因果报应的体统，此劝善就十分触目惊心了，这是《姑妄言》立意的妙处，也是它虽然不见经传却有独树一帜的本钱。至于“隐微曲折，其细如发”，如果不看钝翁评，其实还有辱翁、一阳生等人的续评，若不看这些评，我敢说十个人里有九个人恐怕是看不出这部小说的好来。我感觉看小说没有评，等于没看，而当下小说鲜有他人给作评的，作批得更少，也就难怪人们不易从小说中得到十分的乐趣了。在一部书里小说是正传，评是外传，小说是逗哏的，评是捧哏的，小说是一幅画，评是给此画圈点勾勒让人看得更明白的，没有评，小说算不上一部完整的小说。我前几天去书店有人拿了两本儿《世说新语》问我哪个版本更好一些，我略翻了一翻，说这两本儿书都没有好的评注，都不是好版本。《世说新语》南朝宋刘义庆著，南朝梁刘孝标注，没有刘孝标的评注，我觉得也没算不上是完整版本的《世说新语》，当然，倘若后人有更好的评注本自然另说，不过那两个版本的《世说新语》评注单引史书，略作演义，似乎并不是好的评注本，自然买不买看不看也就两可了。原来在橄榄树文学网见到一个长篇小说《虎日》，作者说此小说他写了十年，批改了十二遍，我感觉应该算是好小说了，本想自荐为此小说作评的，不过粗看了十几眼，感觉文品不佳，也就作罢了。嗯，还说《姑妄言》。

　　《姑妄言》也是自找难度的小说，比较《金瓶梅》的不断挑战叙述难度，《姑妄言》貌似更像自讨苦吃。人物繁多，关系复杂，横覆盖神州大地，纵贯穿汉唐明清，从贩夫走卒乞丐篾片，到当朝大臣皇帝老儿，无疑不置，且无一不要叙述出个来龙去脉，每个人的前三代后三代都要说到了，而且句句是故事，丝丝入扣，点点成神，你说这内容能不庞杂么？而且当提到某个地方定要把此地的景观风俗说得头头是道，具体的旅游路线，都有什么传说典故，还要让人们看的不厌其烦，津津有味，于是不得不经常转换叙述角度，动作繁乱，让人瞬间眼花缭乱，不知所措，完全被书中内容吸引，真正使我废寝忘食了一个月。而且此书中大量使用各地方言，因为涉及的地域太广，方言量要比《金瓶梅》多得多，最精彩处如李自成开会一段竟有福建、浙江、江苏、湖南、陕西、山西、北京、辽宁等十数处的方言汇集交错，且一气贯通无一毫龃龉，实乃奇文也！还有此书中大量的记载小村笑话、鼓词、打油诗等，至于各种药的配方、工具制作使用方法都记载详尽，叹为观止。最了不得的是此书虽处处妄言，有些事件的时间长短是信口开河的，可其脉络、时空顺序、部分人物生平等等竟合正史，杜撰与实情相得益彰互成表里，此中学问，我就不必多说了吧。

　　《姑妄言》此书正因为内容庞杂事无巨细条条都写，就难免让人感到繁乱找不到头绪，如果没有钝翁评批，我定是要看得晕头转向的，就算有钝翁之助，看到后来仍然有少人物我还是似曾相识，需要仔细回想才能感到此文章之妙。《金瓶梅》同样也是人物众多，结构复杂，但或许是因为它的时空跨度较小，人物之间关系明朗之故，虽然每个人物也都要力图叙出其因果，但给我感觉条理清晰层次分明，看起来不累，可以留有充分的精力来享尽读书之乐。我感觉还是曹去精笔力不到位，却又给自己提出了个高难度的叙述任务来，于是捉襟见肘了。

　　且看钝翁的此评：
　　此一部书中。一个人有一个小传。由先叙来历而后叙其事者。又先后叙事而中段叙其来历者。有事将叙完而末后始出其来历者。有叙他人之事内中带出此人来历者。种种不一。非细心观之。不能见也。即如大方家作文字。或两大比。或三股。或散作。非如小学生初开笔。如板上钉钉。起股。（承）股。后股。束股。板板六十四。一定而不可移之死规矩也。
　　再看此评：
　　此部书内。或诗。或词。或赋。或赞。或四六句。或对偶句。或长短句。或叠字句。或用韵。或不用韵。或是打油。然而较诸小说中。无一不备。真可谓善于说鬼话者矣。正与姑妄言名相合。

　　嗯，同样是胡扯淡的小说，《姑妄言》要比《何典》难度大得多了。曹去精的才气悟性不如《金瓶梅》的作者，但他想把小说写好看的心貌似却比《金瓶梅》的作者更炽烈。

　　业精于勤，勤能补拙。《姑妄言》给我感觉可贵就可贵在他嘴勤上了。从三个方面能够看出这个“勤”字。

　　一是，此小说不厌其烦。说到词，就必须要引全词入书，丝毫不敢缺笔。《金瓶梅》中也有不少词，但说出五首也仅录出一首，这实际上是精明的写法，避免了喧宾夺主。不仅是词，其他的小段子也如是，钝翁也是勤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从一开始就紧锣密鼓的叙事，忙忙叨叨，一直到结尾，丝毫不敢怠慢。此时读者倒像是个主子，曹去精像是个奴才，奴才把主子要服侍得服服帖帖，唯恐主子哪里不高兴了自己就要死了似的。并且如此细密的写吧，竟然鲜有泥笔，整体上看还算是轻盈的，虽还算不上飘逸。作者有些地方故作飘逸，转得太生硬了，要不就是此书竖排不分段给我一个生硬的感觉吧。有些重复繁琐的情节，比如说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一夜交媾五六次，他也要次次都写来，而且丝毫不带重复的。通篇男女交媾算来得有上万次了，竟然无一笔重复，连情景相似的都明显给出差别，不说写的不厌其烦吧，就是那想头的不厌其烦，我看也是一般人难以达到的了。

　　二是，此小说写善恶贞淫无所不尽其极。这不是文学问题，这是心理问题，就是说作者的心理能够承受得住那种对极端的探索，也是考验读者是否有心脏病的一个试金石了。前天朋友吃饭我说到了《姑妄言》，我说一本儿淫书淫到八成正好，读者心满意足，笔者也恰如其分；若淫到九成，读者差不多就要受不了了，喘不上气还算是轻的，肌寒骨冷四肢发麻，一两天是恢复不过来的，难免就病倒了；《姑妄言》的淫有十成，看了直接就让人死的。以我对黄色小说、黄色网站的阅历这资质，看了之后还是个腿软筋酥，心凉得一夜一夜的。而且我还是从头到尾看的，还不是寻章摘句的挑段子看，如果是挑段子看，据一位朋友说，看五句够受用一年的。还有其他的事情，不仅仅是淫，比如说些李自成的恶，财主的呆，官僚的怕老婆，等等，都是要人发噱到疯癫的那种句子。看完这些极端的重口味之后再看其他的黄段子，确实无味了许多，也真是达到了“思无邪”劝人向善的目的了。

　　三是，此小说抓到一个话头就一直说下去，说完了说痛快了再接着原来的话头写。也就因此结构布局上的显得乱。比如说突然说到了滇黔风物，其实完全可以一笔带过的，跟小说情节无关么，不这，曹去精就接着这句滇黔一下子下笔万言不只，翻过的哪道山可以到哪个洞，又联系三国演义，又联系各大游记，眉飞色舞口若悬河，说完了之后，才接着又说正文。或着文章中提到了某个小仆人，本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而且简直是可写可不写的，他不，非要交待出一个来龙去脉，家住哪里，他爸爸是谁，他爷爷是谁，有过什么故事，也是下笔千万言，扯呀扯，原来是和某个书中人物沾亲带故，原来和哪个女的有过什么前因后果，等等，而后又接正传。写一盘儿菜也如是，写一条狗也如是，总之此部书读着给人感觉左冲右突，豕突狼奔，处处都有破竹之势，一眼看不出个端倪，再看一眼仍然崇山峻岭，不管看多少眼吧，都是像万花筒那般好玩儿的。

　　嗯，虽然乱糟糟，但是真好看，小说但凡写得好看了也就是个圆满了，也真让我不忍释卷了。而且到底还是看出了一些门道，所以我说作者笔力虽然不到位，但仍旧是高明的了。写小说的我就没见过这么勤快的，真有不怕累死的！花这么大力气结果竟还没流传开！我都为他放声一哭！

　　此小说之奇真是说不完了，我再举一个例子。普通章回体小说一般一回也就七八页，多的也有二十多页的，这本《姑妄言》总共两千五百页，算上引子一共二十五回，差不多一回有一百页。这明显不是给说书人准备的，所以以前也有人给《姑妄言》重新划分章节，比如说解放前在上海出版的那个残本，就标明是第四十回到第四十二回，实际上是第十八回的部分文本。如果没有钝翁在每回前的梗概批语，那么每一回都会让人不知其深浅，如此不但文字内容让人心悸，就连阅读本身都成了件冒险的事儿了。

　　鉴于此书可能可以读到的人不多——嗯，网络上有全本，有兴趣的可以查找来看看——我也就不多写了。我推荐对晚明史感兴趣的朋友细看此书，定会有大收获的。